尧山下(小说)
贾姐
孙女很高兴。她很兴奋地喊道:雪糕,奶奶。我打岔说:奶奶不叫雪糕,叫雪梅。她嚷嚷道:不是说奶奶。爸爸说,蝉叫了才可以吃雪糕。蝉,终于叫了。等得我个子都长高了三尺二寸。不是长高了,是长到了。我说。如果你一个冬春就长三尺二寸,那到二十岁你长得多高呀?比尧山还高。孙女比划着,笑着,夸张地说。我说:尧山庙会人山人海。还有杂耍、玩具。孙女果然被我成功引导到这个话题。但是,她屈指数完尧山庙会的各种吃活,突然醒悟了:我要吃雪糕。这个真没有。我说。她不依了:给爸爸打电话,叫他送雪糕回来。
他不是说,星期天回来吗?我哄骗她说,乖孙女,再等两天。我不。孙女撒泼的前奏已经很明显了,我连忙说:奶奶带涵儿捉蝉去。孙女立即换了笑脸:烧着吃。
不自觉地就走到了沟沿上的老柿子树下。
柿子树亭亭如盖,还是那么生机勃勃,但树下却没有那个读书的人了。他很久没有消息了。不,他就在前面,瘦削的肩膀,蓬乱的头发。追过去,回过头来的男人竟然是四十多年前的亡夫。他还是三十岁的模样,而我已经六十六岁了。
六十六岁?
我抬起的脚,犹豫了。我跟孙女商议:等爸爸回来带你上树捉蝉好吗?骗子,你们大人都是骗子!孙女又要撒泼的模样。我哀求说:蝉是长在树上的,奶奶上不去树了。又骗人,孙女说,蝉是长翅膀的,怎么会长在树上?我不是三岁小孩了,我今年三岁半了!我说,蝉总是在树上吧?奶奶上不去树了。她说:沟底有小树,不用上树,我爸爸带我去捉过的,还有埋在土里的。奶奶怕蛇。我找了另一个推脱的理由,孙女当然不会买账。我知道今天躲不过这一劫了,告诉孙女:你乖乖站在这里。如果奶奶滑到沟里去,你就回村叫人来。她竟然很懂事地点头答应,还补充说:打120和110电话。
我真的滑下去了。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的黑夜般的隧道。
我漂浮在尧山上空。
白无常嘲讽道:你进不了庙的。
你们少跟着我。我说,我已经在阎罗殿消过籍了,还有四十九天逍遥的日子。他们当然不会须臾离开的,但稍微保持了一些距离。
远远望去,我那平日里寂静而外人罕至的小院一时间热闹无比起来,村邻们从四处赶来,或搭台唱戏,或摆桌子待客,甚至有摆摊设点的商贩。这个被果树、荒草掩映的地方,似乎突然就多了几分生气,几分旷远。这是我蜗居了四十二年的古庙一般清寂的没有院墙也没有篱笆的小院,常年寂静无声,好像一处废园。只有今年,孙女来了,才有些许喧哗嬉闹,但她一旦熟睡,又归于沉寂。虽然很多时候,我是不住在小院的,但我熟悉得比自己的手掌纹还熟悉。春天,河畔的杨柳开始泛绿,屋后的桃树枝头挂满含苞的花蕾,然后一片鲜艳的桃花、桃花雨。盛夏,苹果坐果,西瓜开园;西瓜很少,大约十余棵,不卖的,所谓开园,就是顽童偷去第一个生瓜蛋到最后拔去干枯的瓜蔓。秋天,苹果飘香,这个收获的季节,我大多数时日是住在这里的,等到松完最后一陇土、追完最后一锨肥,才去镇上或者县城居住。冬天,落雪的日子,我经常梦见他和他的脚印,还有那个温情脉脉的夜晚。一年四季,满沟苍郁的松林,风过处,满耳是雄壮的林涛声。走在荒草夹道的乡间小路上,我的心恬静而安详。
我在天空俯视故园。昔日这个寂静的院落,再次热闹非凡。再次,是第二次,他跟我讲的,再不是多而是二。我应该用词是准确的。这个小院第一次热闹,是孙女满月。儿子结婚,是在他爷爷奶奶家里。我的葬礼是小院的第二次热闹,也应该是最后一次。声响鼎沸,人影纷乱。这些词语都是他讲给我的,我体会应该是描写这样场景的。
他是我的男人,但不是我丈夫,更不是我儿子的父亲。我搬到这里居住的时候,我丈夫已经死在煤矿井下了。那时我儿子已经一岁。我和丈夫没有登记,国家不承认我的“妻子”身份,赔偿自然是婆婆家里人交涉,小姑子“顶替”她哥安排了工作,公公婆婆和儿子按政策享受抚养和赡养,婆家自然不会放弃监护权,他们说我还年轻,总归是要嫁人的,亲妈对孩子应该没有话说,但继父就很难说。孩子带走了,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他儿子的尸体却没带走。矿上给了丧葬费和补助,我把亡夫安葬在刚刚分到户的土地上。这是一块三亩五分沟边坡地,是最差的土地。我在旁边“结庐为屋”,独自过活。我不是守护丈夫,更不是守护爱情,而是守护自由。
我当初找这个矿工,家里就坚决反对。后来生米煮成熟饭,家里开口要四百八十块彩礼。丈夫答应了,他家里也没有意见,但是没有资助一分钱,而且提出丈夫每月给父母二十块养老钱。丈夫是井下四级工,月薪六十九元多。此前除了生活必须,其余都交给他妈了。丈夫借了二百块,交给我父母,哀求先结婚,其余彩礼分期付清。我父母同意分期付款,但必须付清才能给户口本领结婚证。好不容易付清了彩礼,他父母又不给户口本,说丈夫每月的二十元不能及时给付,为保证养老钱不落空,丈夫必须一次性付清十五年的养老钱。
丈夫工亡,我家说我没有拿到一分钱赔偿,不必守孝,立即打发媒人给我找了下家——杀猪卖肉的破落户屠三。这是一个吃喝嫖赌俱全的离婚男人,我半个眼睛也看不上。我哥说:你反正成年了,也做过母亲了,自己谋生吧。咱每人三亩地,沟边那三亩半都给你。好像我占了半亩地的便宜。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冷笑。弟弟说:分开了,户口本也分开吧。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但忍住激动,似乎有点不情愿。分家立户,我决心干个样子。我第一个响应领导号召,种了三亩半苹果,树行里套种了西瓜。硕大的苹果、甘甜的西瓜和哗啦啦的票子,似乎一夜大风就刮过来了。但一切谈何容易。苹果不必说起,还要三年才能挂果,西瓜由于干旱而拳头大小、因为技术原因而东扭西列,屠三看了,说:正宗,歪瓜裂枣嘛。他一个人买了一车,掏出一卷票子,数也不数就撂在卸掉西瓜的架子车箱里。我也没数,理直气壮地装进口袋,这是我务瓜挣的辛苦钱,而不是卖脸、卖屁股得来的不干净收入。第二车瓜,一个也没卖掉,更可气的是,瓜园被人祸害了。
旱井镇有矿务局,还有个煤校。
煤校里有几百个学生。这些天之骄子,吃饱饭到处乱窜,上树掏鸟,下河捉鱼,还顺带踅摸田地里的瓜果。我顺着痕迹,找到一棵大柿子树下,一堆新鲜的瓜皮和一个背靠大树的男学生,赫然入目。我跑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扔在地上,一边用脚踩,一边骂他: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一脸愕然,半天才醒悟过来,推开我,拾起地上的书,眼泪都流下来了:这是借图书馆的,现在怎么还!
你把我的西瓜长回蔓上,我就叫你的书变回原样!
你的西瓜关我何事?
背着牛头还不认赃?我指着地上的西瓜皮,嚷道。
你是不是有病?他说,如果是我偷了瓜,还站在这里等你来抓?
你总归是看见他们偷瓜了吧?我说,你不告诉我,就是包庇!
我在看书,哪里看见偷鸡摸狗之徒了。他气哼哼地,拍打着烂了好多页的书。我一把夺过来,说: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许走!
我不要了,反正要赔的,买一本新的。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开。我冷笑说:有你的借书登记,我还找不着你了?他站住了,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告诉我,偷瓜贼是谁?我说。他说:是几个年轻人,像学生,但罕井镇又不是只有一个煤校,还有技校、高中、初中……
我不管,我说,我就抓住你了。
你抓住我偷瓜了,还是吃瓜了?他的眼里冒着火,嗓子里打雷一样嗡嗡着。这是吓不倒我的,我说:你咋证明这些瓜皮跟你没有关系?我真的没有留意那一群贼。他声音小下来,说。“贼”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乎跟我一条战线了。我也退了一步:你帮我收拾一下瓜地。我希望他看见被祸害的瓜园,能够更同情我,说不定就找到“真凶”了。他没有再推脱,跟在我身后,像个被俘的奴隶。
默默整理了被砸烂的西瓜和揪断的瓜蔓。我说:你留心一下,看那几个贼,是不是你们煤校的。不管是不是,明天下午到这里告诉我一声。我走了?他停了半天,可怜巴巴地问。我说:不走,还睡在这里?这话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心里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仿佛长着草,被风一吹,一颤一颤的。他的脸也红了,羞赧得手足无措。我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灯下,我把破损的书小心翼翼地修好,就像当初给丈夫补衣服那样用心。脸腾地又红了。一年多了,没有想过哪个具体的男人,就是丈夫也早已在梦里模糊不清了。这个男人,不,是男孩,他突然就闯进心里来了。这不是爱情,是寂寞和空虚,我告诫自己。
第二天,他如约而来:没找到那些人。我当时真的没留意,印象不深,也许走到当面也认不出来。
算了。我说。
对不起。他说。
我心里说,是我对不起你,乱攀乱咬,但嘴里说不出来。我把修好的书交给他,他翻看了一下,眼里充满了惊喜和感激。我说:咱们两清了,谁不欠谁。他帮我干活,直到天黑静了。后来,经常来帮我干活。我嘴上说不要再来了,心里却盼望他每天都来。
他出生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名山——武帝山下。村子的名字很响亮,过去一直叫“休里”,某朝某代一个名“休”的著名诗人的故里。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革命大潮荡涤污泥浊水时,改名叫“朝阳”。县剧团一个武生“造反”有理,组织武斗,在村外的苜蓿地里被对方的乱枪打死,这个村的名字更遐迩闻名。他姓魏,单名武,取武帝山下的意思。上学报名时老师说,魏武者曹操也,于是从村名中取出一个字,夹在中间,他便成了魏朝武。
朝,含有朝圣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向往。他说,自己向往武功绝学,整天抱着金庸、梁羽生不放。他上课只听讲五分钟,其余时间都在读小说,也从来不写作业。老师生气,叫他上黑板做题、默写生字,没有错过一次。久而久之就放任不管了。这于他,只是字写得丑,别无什么影响。他的成绩,向来是第一名。高一参加高考,被录取到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大学,某民房建筑学院。村邻笑曰:农民盖房还需要工程师?父母虽不以为然,但上了大学回村子盖房,浪费那时间干嘛?于是没有去报到,继续读高中。不料,高二毕业时报考大学,被告知——因为去年没有服从分配,今年不能报考大学。于是报考了中专,进了煤校。他选择煤校,也充满了戏剧性。第一志愿他原本报考的电力学校,恰巧他的一个玩伴放羊时爬高压电线杆,触电身亡了。家长这次知道托关系了,找人改了自愿表。熟人很紧张,把他一个人关在办公室,自己在门外望风,一再催促他快一点。他更像做贼,心慌意乱,看见招生目录上有一个“玉祥门外”的学校,就填报上去。结果,学校竟然在尧山脚下的罕井镇。他说学校骗人,学生科的老师拿出那张登载学校目录的报纸,他仔细一看,人家原来写的是——玉祥门外接。这个气恼算不了什么,更气恼的是,他们地质班竟然有压线的学生。也就是说,总分四百分,考了一百九十分的学生,跟他这个考三百八十分的,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他报地质专业,不是因为毕业后不用下井,那时他对煤矿没有一点概念,更不知道煤矿的苦累和危险;他选择地质专业,是因为一首地质队员之歌。
那歌有武林风的意境。
这是我俩在田间劳动,他零散告诉我的。他几乎每天下午都来帮我干活,星期天全天都泡在这里。也不光是农活。我跟他在雨里乱走,跟他读小说,有时还比划拳脚。他的武功,都是花拳绣腿,就像他的专业课,略知一些皮毛,勉强考个及格。他的全部心思,一半用到小说,一半用到我身上。他学着小说里那些人物,胡言乱语,事实上却完全不得要领。捉住一只蝴蝶,他跟我讨论,究竟是梁山伯还是祝英台;秋深了,曼妙的黄叶在风中飞舞、旋转,不时卖弄着金黄的姿色,他对着霜打的柿树,跟我讲“御沟红叶”;天降大雪,围炉夜话,他滔滔不绝讲《聊斋》里鬼狐美女。夜色柔软,灯光温暖,包围着我们。我说,今天别走了。他答应了,睡在我身边,但仿佛一根木头。我说,这么好的晚上是用来睡觉的吗?他问:不睡觉干什么?我说:咱们玩个游戏。然后,把贴身的套头秋衣脱掉,两只白嫩的鸽子扑棱棱乱颤。他咽了一口唾沫,把我仰面扑倒在床上。我闭上眼睛,等待他更疯狂的动作。半天了,他只是提起我的乳头,从上往下俯视。我刚想说话,他拍了一下我平坦的小腹,嘻嘻一笑:我终于明白了!明白啥了?我没好气地问。他说:等高线。等高线是啥鬼东西?我更生气了。他不言语,下地拿来油笔,在我的乳房上画了几个圆圈,然后拿来小镜子,指给我看:这是一座山,每隔一个间距是同一个高度的点连成的线,这条线就叫等高线。等高线越往上圈越小,投影下去的大圈套小圈,就是地形图。他翻出课本给我看,他说实践出真知,我能考及格了。不见得吧?我说。他问:为什么。我说:你根本没有搞明白。咋没明白?他问。我说:你明白什么了?圈越小,标高值越大。他认真地说。我说:那是山,如果遇到坑呢?我把他的手,往两腿之间的洞穴处引。他挣脱我的手,往自己脑门上一拍:对呀,坑洼处,应该是圈越小,标高值越小!那也不见得。我说。他问:还有什么特殊情况?比如说说蘑菇一样的山头,上边大,下边小呢?这个……他沉思了一下,说,除了麦草垛,一般没有什么东西长这样。你的第三条腿呢?我问。他不解地看着我:第三条腿?就是两腿中间,整天装在裆里那玩意。我说。他一脸沉思:还真是的。
我扒光他的衣服,骑在他身上。他真的是个雏儿,没有一点经验,被动地笨拙地,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
我像一滩软泥伏在他胸脯上,问:美不美?美。他说。我问:咋美呢?他说:妙不可言。我问:以前没做过春梦?他摇头说没有。我不相信地问:没想过男女之事?他说:想过,但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小说里没有这样的描写?我还是不信,追问道。他说有,前几天看一本外国小说,说新婚夫妇吃完饭就腻味在床上。当时他还想,外面春光明媚,赖在床上有什么意思。我问:现在知道有意思了?嗯。他主动进攻,来了个天包地,把我兴奋得荡妇一样大喊大叫。他则不知疲倦地折腾。最后累得瘫软在我肚皮上,沉沉睡去,打着细碎的鼾声。我楼着他的背,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凌晨,我起床给他卧了荷包蛋,看他狼吞虎咽。然后催促他快点离开,小心被人看见了。他说:人家看不见人,总能看见雪地上的脚印吧?掩耳盗铃,有用吗?看见脚印,他们只会骂我偷汉子,不会连累到你。我说。他说:我不怕。但他还是在天不明的时候,离开了。他走了三天,一点信息没有。我以为他是个偷腥的猫,吃到嘴里就开溜了。你难道还希望他娶你不成?我对自己说,他是大学生,你是农民,他二十岁,你二十九了!
一周以后,他半夜拐着腿来了,说那天滑到沟里把脚脖子扭了。
见了面,他立即就想干好事。我说:不行,你脚上有伤,会留下后遗症的。他像一个缠人的孩子,只有擒住奶头才不哭闹。他不满足浅尝即止,但我态度坚决:等你伤好了,保证随你心愿。
第二天,我心慌意乱,什么事业做不下去。毫无目的地跑到镇上,听说煤校的学生在煤矿实习时,发生了事故,下井二十三人,十七人受伤了。跑到医院一看,果然是他们班。好在他没事,正跑前跑后,帮助受伤的同学哩。我身子一软,就坐到地上了。他没看见我,其他人在这个地方看见我这样,一点也不惊奇,有好心人扶我坐在连椅上,匆匆离开了。我悄悄看着他,直到抢救完所有同学,他坐在地上起不来了。我什么也不顾了,跑过去扶着他去找医生。我知道暗伤的可怕。我丈夫当初就是受了暗伤,被矿车挤了胸部,当时觉得没事,但自己走到医院,就倒地不起了,抢救了半天,还是撒手人寰了。就在这个医院里,内出血不治而亡,把我闪在半路上。
好在有惊无险,他只是骨盆骨裂,静养数月罢了。医院床位紧张,他被转移到煤校招待所了。我不能跟去,也没跟他告别。医院很乱,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外人。
春节前,他被送回武帝山下的朝阳村。我整个正月都空落落地,寡淡无味。一个人没事,躺在床上瞎想:我真是克夫命吗?我丈夫工亡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做过;朝武跟我第一晚就崴了脚,第二晚井下受了伤,那第三晚会不会也一命呜呼?我去找算命先生。他问了八字,子丑寅卯了一阵,摇头说:一辈子孤寡苦命。我问破解之法,他说:第八个男人也许有命活到寿终正寝。我木然起身,算命的说: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就是花费大一些。我头也没回走了。回到家里,一个人大哭一场,决计不再找男人了。我不想任何人因为我而丢掉性命。
三月中旬,魏朝武伤愈回到学校。他第一时间就来找我。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给他做了扯面,他最爱吃的饭食之一。吃完饭,他躺在床上。我冷冷地说:不想要命了?啥意思?他问。我支吾了一会儿,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快一百天了。他说,我又没有骨折。骨裂和骨折有多大距离?我问。他说:一个断了,一个没断。对,我说,一个断了,一个没断。他看我脸色不好,说:是我任性,我听你的话,坚持一百天。一百天不够,我说。他问:多少天才够?不知道,我说。他说:我这一辈子被你们这些老女人吃定了。老女人?我盯住他的眼睛问。他说:小时候是我妈,还有……现在的你!还有谁?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他躲闪着,说:没有谁了。你是不是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我问。
他说:我家很穷,每年的学费、书本费都靠暑假挖药、割荆笆条子卖钱。初中的时候,整个暑假都上山割条子。清早,上店头、越候家祠、翻周家沟、攀青冈岭、过道姑庙、在渠左梁上割三捆荆笆条,交替转运,空手往回返的时候权当休息。晚上一般都在王家沟秋香姨家里睡觉,第二天把荆笆条子转运到收购站变成钱,送回家里。次日再进山,周而复始。晚上秋香姨有时会摸我。从小到大,大人常摸的,我根本不在意。只是秋香姨和别人不一样,很稀罕的样子,末了总会遗憾地说:可惜太小了。然后就翻身搂着她娃睡了。秋香姨的丈夫是个木匠,常年在外边给人做家具、盖房子,很少在家。后来,秋香姨跟一个割牛皮绳的外地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娃也带走了。
这个夜晚以后,我们一如既往,除了上床。
那时节,清明节的尧山庙会还没有恢复,不是个热闹的去处,正好适合我俩见不得阳光和人群的地下情侣。他喜欢掉书袋,一路上滔滔不绝:尧创世界的时候,天下发了大水,只有此山浮在水面,尧视察民情时,就停在上面,所以《水经注》载为“古浮山”。山上的圣母庙香火很盛,有大片柏林,据说属唐代所植,约有十八万棵,人称“尧山古柏”,属蒲城八景之一。尧山有圣母庙,历来香火很盛。尧山圣母庙的历史源远流长,初建无考。唐时被封为灵应夫人。公元1623年(明天启三年)县令王佑奏请将尧山庙胜迹载入祀典。从此尧山庙香火更盛,从此有了十一社的祭祀迎神、送神活动。表达了古代劳动人民一种辟邪除灾、迎祥纳福的美好愿望。他还说,中国农村庙会兴起的时间较早,最早在夏商时代就已经形成。作为一种中国社会风俗,它的形成有深刻的社会原因和历史原因。
他说什么,我都爱听。
我们拉着手,游览几近废墟的庙宇群。他摇着头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些庙宇原本九十多间,以圣母正殿为主,周围有马王庙、牛王庙、文昌庙、药王庙、白马将军庙、送子娘娘庙、关帝庙、九天三圣庙等。据说唐宋时就开始每年在清大明节举办盛的尧山庙会祭祀。
仔细寻找,一处石壁上,留存有唐代的摩崖石刻。他一个字一个字讲给我听。这些摩崖石刻大致勾勒出祠庙一千多年间演进的历史脉络,与其紧密相伴的神社,也显现出较为明晰的活动踪迹。末了,还感叹说:千余年的封建社会,尧山圣母庙会活动甚为兴盛。共和之后民国期间,更由于井勿幕、杨虎城等英杰在全国闻名遐迩,庙会及祭祀活动规模及盛况有增无减。可惜十年浩劫,庙宇遭受毁灭性的摧残,庙会活动停止了……
麦子扬花了,田地里充满了特殊的香味。村庄外一片片青绿色,麦穗刚从麦秆上抽出来,那些米粒大的淡黄色花片,星星点点地附着在麦穗绿色的麦芒旁边,不仔细分辨,仿佛长出了虫子。置身在绿汪汪的麦浪深处,那种好闻的清香,浓郁得似乎能将人的整颗心都漂浮起来。我想象着和他在这麦田里薅草的情景——我在田间劳作,他在地头阴凉处看书,间歇时他朗诵自己的杰作或者古人的经典,也许我根本听不懂,但笑脸如花、心甜如蜜。
这种海市蜃楼般的憧憬,令人窒息般痛苦。但是却杜绝不了幻想,甚至为此暗暗准备。我买了轻型摩托车,在附近赶集卖袜子。那三亩半薄田,连我自己也养不活,加上他和孩子,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要喝西北风。卖袜子收入不错,生意好的时候,赶一个集就能挣他将来半个月的工资。受伤以后,他对煤矿特别恐惧,甚至地质队也不像当初那么吸引他了。如果不怕克夫,我真想把他养起来,一个人挣钱,让他在家读书写作。不指望他挣钱,也不指望他成名成家,只需要他守着我。我赶集卖货,有足够的资本时买个三轮车,不光卖袜子,还可以卖鞋、卖衣服;钱再多的时候,就找个门面开商店。的确累,但我高兴。只是跟他在一起,我怕克死了他,我一直不敢再和他同床共枕了。不管他发脾气还是装可怜,我都不答应。所以,我们的未来只是虚幻。
我给魏朝武介绍了女朋友。她是我舅家的闺女,我的表妹。她离过婚却没生过孩子,身材凹凸紧致,丰腴动人,魏朝武一定会喜欢的。我把魏朝武说得跟一朵花一样,表妹却摇头不见: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可全信。见面不满意就拉倒呗,我死乞白赖地求她。她说:有必要见面吗?什么意思?我问。她说:你嚼过的馍,喂给我吃,我是三岁孩子吗?你也是离过婚的,还嫌人家不是处男?我生气地反问她。她说:那不一样,我是光明正大结了、又离了,你们算什么?我们算试婚,不行吗?我说。她说:你试过了,不行;我,还要试吗?是我不行,不是他,我说。她问:你咋不行?我克夫,我说,我不想他死。真的假的?她问。我说:骗人是猪。那也不合适,她说,嫁个地质郎,半年守空房。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她开始约会他。
他碍着我的面子,勉强赴约。每次回来,都跟我学说一遍。我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舒服,但还是极力撮合他们。他问我:你嫌弃我什么?我改!我说:我不打算再婚。是不是要嫁给屠三?他问。我说:谁也不嫁。
屠三原本有钱,但喝酒、赌博、抽大烟,还打架斗殴,被劳教、强制戒毒,家产折腾完了,媳妇离了婚带着娃远嫁他乡。他从监狱出来,一边杀猪一边替人讨债,在小镇上很有几分臭名昭著。但我家人却不管这些,希望我嫁给他。屠三确实一直缠着我,但我不想他死,即使屠三这样的人,再说他一直对我挺照顾、挺仗义。
时间像老牛破车,虽然慢,却总是往前走着。一年过去了,雪落得很厚。屠三又来送肉,还有精米细面和难得一见的反季节蔬菜。我有点不耐其烦,心里说:自己找死,别怨我心狠。但又念其毕竟是一条性命,就告诉他:结婚之前,必须戴安全套。他满口答应,而且立即起身去镇上计生服务站要了套套。第二天,他骑摩托车和拉煤的大卡车撞了,死无全尸。
我心里把自己恨了个半死。又送了一个男人的命。同时,有点暗喜,虽然得罪了魏朝武,但他毕竟还活在人世。他无论怎么恨我,我心里是清楚的,我要他好好活着。
他毕业了,分配到地质队,在韩城工作。他和我表妹没有订婚,也没有跟我们告别,悄悄走了。我表妹抹着眼泪说:无情无义的东西!你爱他就去找他,我说,韩城在天边吗?
表妹果然找去了,而且写信回来,说魏朝武答应了,他去了象山煤矿下井,煤矿答应给她安排工作。表妹结了婚,当了子弟小学的老师,寒暑假两次回罕井镇。魏朝武却一次也没有回来过。表妹每次回来,我都要去看她。其实就是想看魏朝武。但他没回来过,十年也没回来过一次。
尧山庙会恢复的那个清明节,我站在一处高地上。到处是拥挤的人群密密麻麻的人群,有祈福的、拜神的、卖香火的,有躲在僻静处说悄悄话的情侣。什么也比不上手牵情郎在人群里拥挤时的心花怒放。可是,那个无情的人在哪呢?他在我的心里。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说,尧山圣母庙会是历史悠久的民俗及民间宗教信仰活动。尧山圣母庙中供奉之灵应夫人,是以祈雨和求子灵验而出名的女神,深受民众崇敬膜拜。
祈雨,现在只能在影视剧里看到了,至于求子——也与我一个孤老婆子无关。煤校早已搬走,矿务局也不景气。罕井镇回到了百年前的古朴、宁静。清晨的薄雾,卖豆腐的老头声音苍凉、悠长:“豆腐,割豆腐咧——”晨练归来的退休职工,偶尔有人停下脚步,买上半斤八两的,到中午还卖不完。太阳懒懒地照着,商店门前靓丽的女老板,坐在玻璃门前,手捧手机入神地读着。
我的小店,门可罗雀,关张了。
我儿子毕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爷爷奶奶去世后,回来跟我一起生活。一家人什么都好,就是儿子四十多了,媳妇都没有怀娃。我就领着媳妇去烧香求子。儿媳先去尧山正殿为圣母叩头上香,她出来时拿着一支红花,我知道她想要个女孩,如果和我儿子一样,想要个男孩,主事的人就会给她一支白花。我不管男娃女娃,有个孙子就行。我带着儿媳去了正殿西侧的娘娘庙叩头上香,还领取了黄裱纸包的童鞋和一束纸花,由主事者将童鞋和纸花在娘娘像前蜡烛火焰上方绕三圈赐以灵气,然后交给儿媳藏到怀里,回家后将纸花和童鞋压到褥子底下等待喜讯。天随人愿,一年后我有了孙女。孙女三岁时,我带她上山还愿,给灵应夫人带了颜色各异的一大把纸花、一双童鞋,都是我亲手做的,还买了一条红绸被面和一挂万字头鞭炮。在圣母正殿将东西交于主事者,然后我带着孙女上了香、瞌了头、燃放了鞭炮。主事者把我们的红绸赐于福气,披在我孙女身上。我护持着孙女走出大殿,在庙前一棵千年古柏前环抱一周,以期长命百(柏)岁。这些礼节和用品,当年魏朝武都讲给我,我至今还记得他摇头晃脑滔滔不绝的样子。
他还记得我吗?
尧山社火以其惊天动地的宏大场面、包罗万象的文化内涵、淋漓尽致的演出风格、千姿百态的艺术形式名冠东府,韩城有关方面邀请我们社去表演。我便参加了花杆表演。这是一种群众自己制作的社火仪仗队,游行时人手一杆花,彩杆如林,和彩旗相映生辉,威武成阵。花杆表演主要以人多整齐赢人,不像八仙板,这种蒲城特有的社火表演样式,是由八个以上的年轻女性手拿一种称作八仙板的木制大拍板舞蹈,伴奏为锣鼓,舞者随鼓点一边拍板打击,一边舞蹈,翻腾跳跃,大开大合,很费体力,我老太婆玩不动了。
在韩城,我还真看见魏朝武和表妹了。他们开车来看社火。他停住车,绕过车尾,给表妹开了车门。他的脸上是淡然,是恬静,是安详。表妹的脸上是喜悦,是开心,是满足。我转过脸去,躲开了他们的视线,也没有去看望他们。我原来打算演出结束后在他家住几天的。那时是正月十五。清明节,他两口子来逛尧山庙会。
这是魏朝武毕业离开后第一次回罕井镇。他还不是那么无情无义,和表妹一起来看我,但我躲避了,我不想搅乱他的心,自己也不想心乱。其实,自己何尝心不乱。乱就乱一个人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了尧山。极目远眺,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唯恐落后、走散。方圆十余华里,以尧山为核心,到处人头攒动,人们说着、笑着、喊着,怀抱青香,潮水似地涌向尧山。与其说是为了欣赏这幅生机勃勃的民俗风情画卷,不如说是为了在这大海中捞起魏朝武这根针。还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真的随着人群走来了。我连忙带上孙女的大头娃娃面具,从两个小孔中看他。他微笑着,跟表妹说着什么。经过我身旁时,只听见他说:女英喜欢吃山蒜,把山蒜往尧山一撇说——这是我的地方。后来,女英一人居住在这儿,尧山遍地是山蒜,人们敬称女英为尧山圣母……
抬头看着蓝天,我想象着那个美丽而聪明的女英,或许她现在就坐在一朵云的上面,正静静地俯视着我和他擦肩而过,从此成为永远的路人,就像她和自己的姐姐娥皇。她俩的故事,也是魏朝武讲给我的,他现在正讲给我的表妹、他的妻子听。
这个男人不属于我了,其实也根本没有属于过我,除了那两个晚上。我死心了,不再惦记他了。我心如死灰。但死后却不甘心,想知道他听到我的死信会有什么反应。可怎么让他知道呢?托梦吗?我还没有学会这个本事。直接去拜访他吧。一百多公里,对于鬼魂来说,远吗?不远乎,不远矣。这是魏朝武的腔调,我爱这个调调,但一直没有学会。我直奔武帝山下的朝阳村而去。表妹说过,魏朝武退休回故乡养老了,不是自己养老,是养活他的父母双亲哩。
哀乐低回。
魏宅,死人了。
我本来识字不多,变成鬼更不认识这些古篆。好在阴间也是可以去游荡的,于是去了阎王殿。当殿上跪着魏朝武。他哀告阎王:我们说好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况且你也差牛头马面捉了我来,为什么不许我消籍?
你还有三纪之寿,我岂敢徇私枉法?阎王说。
我不懂这一纪之寿,问黑白无常,白无常说:岁星绕地球一周约需十二年,故称十二年为一纪。黑无常知道我笨,解释说:岁星就是你们说的木星,魏朝武还要等木星绕三圈才能消籍除名。
既然如此,牛头马面为何捉了他来?我不解地问。
牛头马面也是出差的路上遇到魏朝武的魂魄,他自己求他俩带他来阎罗殿的。白无常说。黑无常补充:魏朝武说,他与人有约定——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知道这个人是我,但又不敢相信:他是什么时候死的?白无常去查了生死簿,告诉我日期时辰。果然和我几乎是同时死亡的。我问:他咋死的?无常们嫌我没完没了,黑无常还说:还没托生成孩子,就这么多话!
阎王开始发脾气:魏朝武,你还有很多义务没尽完,知道不?你父母还有二十年赡养,你妻子还需要十年陪伴。还有六年的孤独,是你对恋人始乱终弃的惩罚。
是我主动离开他的。我替魏朝武辩解。阎王一拍惊堂木:不得扰乱公堂。我被黑白无常强行带离。影影绰绰听见魏朝武和阎王的一问一答。问:不是说积德行善增加阳寿、作恶犯奸要减寿命吗?答:延长幸福是奖赏,缩短幸福或者延长不幸是惩罚!
我飘荡到武帝山下的朝阳村,潜伏在一片云里,偷听见村民议论。
一个老头说:魏朝武死而复生了。
一个中年妇女说:都三天了,还能活过来,真是奇迹!
三天前,脑溢血突然发作,说走就走了。另一个老头说。
中年妇女说:医院抢救了半天都没救过来,脑溢血怎么可能自己醒来?
不是脑溢血,说是一口汤,呛进气管了。刚走过来的一个老太太说。大家七嘴八舌,埋怨医院不靠谱。
我回到尧山下,安安静静地享受完这一辈子的自由,回到阎罗殿受审。阎王说:你的百年寿命,减去三十四年,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不守妇道、克死屠三。阎王说:非也。屠三自己作死,阳寿完结,不关你事。所谓出轨,也是有前缘的,你前生是个官员,他们几个都是女身,你跟他们有染,这一辈子是来还债的。你丈夫的死亡,跟你更没有关系,是他命该如此,只是和他家人恩怨纠葛而已。你的罪恶,是不该叫魏朝武受一辈子心灵痛苦,你本来跟他有七十年恩爱夫妻生活的,你却让他和你表妹凭空多出这许多纠葛。当然,他俩也是有缘的,只是提前了许多世纪。现在,你欠下他这一河滩孽债,怎么还?
我想变成一棵树,陪伴他七十年。我说。
阎王摇头:你应该做人的。
我不想做人的。我哀求道。
阎王说:树,是更高级的生命形态。如果做树,你只能陪伴他三十年。
他必须要孤独六年吗?我问。
阎王说:也未可知。看他自己的修行。所谓造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你们所体验的这些纠缠演变。
那我就变成一棵树吧。我说。阎王爷说:你先变成尧山上的一粒柏树种子,魏朝武有缘捡到这粒种子,带回去种在祖坟里。
一百年后,我还是一株柏树,风雨里耸立在武帝山下,遥望着尧山下的社火和果树庄稼。魏朝武的骨灰就长眠在我脚下的土地里,他的魂魄却不知道和谁纠缠去了。
【作者简介】贾姐,洽川一枚八零年的被风卷起的苇叶,落在祁连深处,用读书打发闲暇,用文字记录过往。